现在,生活好了,我经常在家和老伴也小酌一杯。我不知道男人们为什么都喜欢喝酒,有人说,酒壮怂人胆,的确,我常常在酒会上看到喝了酒的人话就滔滔不绝。我爸爸也爱喝酒,可是他喝了酒却爱沉默不语。
小时候,爸爸三天两头叫我去打酒。他早不说晚不说,非要黄昏时才叫我去。酒铺在黄家柏林,要经过一大片阴森森的树林,过一条河。河边有芭茅,芭茅丛中全是些小坟堆,一走到那里,我的心总是缩得紧紧的。河上有座四五尺宽的竹板桥,走上去摇摇晃晃,我过一回桥就要吓出一身冷汗。心里恨爸爸,酒有啥喝头啊,非叫我这么晚来打酒?
我很好奇,有一次我打开瓶盖尝了尝,哪知道一口下去,呛得我一阵猛咳,眼泪都咳出来了,喉咙热呼呼地烧痛。我边走边想,大人们为什么花钱喝这玩意,咋就不怕辣呢。我又想爸爸为什么让我去打酒,真是不太明白。
黄家柏林的酒铺很大,旁边还有一个小面馆,这地方越是雨天人越多,那些闲下来的男女都去那里凑热闹。有的喝着茶摆龙门阵,有的搓麻将,有的推牌九。五行八作的人都在那里寻开心。
有一天我突然想买俩棒棒糖(唆啰蜜),又没钱,爸爸只拿给我一毛钱让我打二两酒。我站在柜台边犹豫着。卖酒的刘大爷和我爸爸是发小,我往日到了柜台边一站,刘大爷就把瓶接过去,放上酒漏子,不用问我就灌上二两酒。
刘大爷看我今天迟迟不把酒瓶递上去,就问,蓉儿,你今天咋啦,咋站着发呆?我嗫嚅着说,今天只打八分钱的酒,那两分钱我想买两个棒棒糖。刘大爷接过酒瓶,摇了摇头笑了。他把二两酒的竹提子伸进大酒坛里打满了,又稍微倒点出来,然后灌进酒瓶递给我,又从玻璃罐里拿出两个粉红色的棒棒糖给我。
其实这俩棒棒糖,我是给我两个弟弟买的。因为我们没有妈妈了,他俩还很小,看着院子里的娃儿吃糖,就鼓起眼睛盯着人家,小弟还把手指头伸在嘴里嘬。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,所以今天就大着胆子少给爸爸打了二分钱的酒。
我拿着糖抱着酒瓶,心里蹦蹦直跳,边走边想被爸爸发现酒少了可咋办?哗哗流淌的河水启发了我的灵感,我打开瓶盖,用手朝瓶子里撩河水,装成和往天一样多,还把瓶子摇了摇,就放心大胆回了家。
天也黑了,爸爸正站在灶边炒胡豆,这就是他的下酒菜。两个弟弟双手扒着锅台,踮起脚看锅里的胡豆。
那晚吃的是掺菜的面嘎达汤,爸爸和往常一样,一人给我们一把炒胡豆。我的眼睛不敢看爸爸,爸爸开始喝酒,倒一杯在酒盅里,先是抿一抿,这是他的习惯。他没言语,起身在锅台上拿来火柴,想把盅子里的酒点燃,但酒上没有像往日那样的蓝火。爸爸懂酒,知道这是酒的度数不够。他只说了一句话:明日我找老刘去。
我做了错事,心里害怕,这顿饭没吃好。爸爸还是把那二两掺水的酒喝完了,然后胡噜了一碗菜叶嘎达汤就去睡了。我知道,爸爸喝了酒能睡个好觉,他每天要到外村给人家干活,挣钱买米养活我们。爸爸拉扯着我们姐仨过日子实在不易。我后悔得不得了,真不该给爸爸的酒里掺水。
这一宿我联想了许多。爸爸干一天活实在累了,才打发我去给他买点酒,靠这点酒消愁解乏。他几天才喝这么一回,也没有钱一次买更多的酒,也许他是真不好意思自己出面去买这二两酒。爸爸爱喝酒,但一次也没有喝够过啊!我更没见过爸爸喝了酒滔滔不绝地说话。
这一宿,我流着眼泪深深地忏悔了自己。
其后,爸爸并没有去找卖酒的刘大爷,这件事就在我担惊受怕中过去了。俩弟弟再也不叫我给他们买棒棒糖了,因为每次要求都遭到了我的严厉呵斥。
爸爸懂酒,我也懂得爸爸了。那年头,爸爸很难,很难。